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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三周记事

日记一则。

昨夜又下了雨。早晨起来打开厕所的窗户,飘进来一股火腿肠的味道,对,就是最经典的那种红色塑料皮的火腿肠。

这个淀粉加亚硝酸盐的味道挥之不去。几天前,小区里派发的副食品里就有两包,除了金锣王中王,还有午餐肉,榨菜和腐乳。副食品发完是调味品,生抽,料酒,醋,白糖和盐,老干妈。调味品发完第二天,又发了日用品:洗发水,沐浴露,抽纸卷纸,香皂牙膏,洗衣凝珠。那天搬运完物资冲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第二天小区里的各种糙老爷们儿身上也许都将散发着同一种力士沐浴露的樱花香氛味道,忍不住笑了出来。

但就生活而言,是笑不出来的。2022年4月23日,浦西连续居家隔离的第23天,嘴上没承认,但实际就是封城了。昨夜的朋友圈刚刚被四月之声龙卷风一般刷屏,今天我所在的 C 小区内,则第一次按楼(门洞)划分出了三区——我楼上602的抗原阳性邻居在转阴多日之后终于做上了核酸,并以连续三天的阴性结果,“为我们摘掉了‘异常楼’的帽子”(楼长语)。

每天我都在业主群里爬楼,看志愿者发各种通知,核酸检测,抗原检测,快递信息,消杀安排,团购发起,物资派发,等等。这个松散的志愿者团体大概形成于4月4日左右,并逐步接管了小区防控工作。一个专属于 C 小区的业主群,也是那时才建立起来的。

在4月4日之前,通过另一个微信群发通知的是居委会的书记和另外两位同志,群里除了我所在的 C 小区,还包括了相邻的 B 小区的三分之一业主,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因为这个小小的居委会日常管理 A, B, C 三个小区,他们的精力主要扑在人口更多、阳性病例也更多的 A 小区和 B 小区上。有了志愿者团体之后,居委会书记就没再在群里露面,而是通过志愿者发布疾控的核酸检测安排,确认团购的许可手续。

为了规避在消杀和派送环节的风险,这个小区始终没有放开所谓的“私团”,团购只有一位志愿者负责人,包揽了收集需求、联络货源、发起团购、统计收款、安排派发等全部环节。很多小区居民对此抱有疑问,“为何不在小区门口的罗森开团”,“为何不团购 XXX 物品”,“上次团的绿叶菜好多都烂了”等等。志愿者们则一般会简单粗暴地顶回去,“你行你上”。这种争吵大多以大规模刷屏作结,围观的业主会以此表达对志愿者的支持,“感谢志愿者,你们辛苦了 🌹🌹🌹”。

如果以4月1日为居家隔离的起点计算,隔离的前10天里小区居民基本是在消耗囤货。4月2日发放了一些蔬菜和鸡蛋,是很好的补充;零星有人断了米面油,大多靠邻里接济度过,团购也基本围绕着绿叶菜、猪肉、鸡肉等“必需生活物资”展开。第11-14天,业主群里的需求多了起来,除了食物,最主要的需求是药品,以及母婴用品、厨房用品和宠物用品。对于中老年居民居多的小区来说,配药是重中之重,忙碌的居委也不能怠慢,只是要分批去取,时间耽搁是常事;其他的需求,依然主要靠互换和赠予。偶尔有年轻人在群里表示想要可乐、薯片、咖啡,或者想求两盒烟或者烟弹,则会引起很多业主的围攻:“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零食,没出息”,“抽烟会死人,戒了吧”。

到了第12天,政府派发的物资突然丰富起来,家里分到了冻鸡,水果(橙子苹果梨),一些五花肉(尽管已经化冻,轻微有些变色),一些蔬菜(依然是很好的补充);团购的物资也纷纷到位,面粉、大米和食用油陆续到货。基础生活物资基本续上了,居民们的注意力也有所转移,团购负责人应大家的需求,开始搜罗“非必需”物资的货源:薯片,饼干,挂耳咖啡,面包,更高级的水果(奇异果、提子),更多的零食。

无论是政府派发的还是团购物资,一律只能送到小区门口,在那里等待的则是志愿者。有体力的帮忙从卡车卸货,整理,再分发到志愿的私家车上;脑袋灵的主要负责清点、确认各楼的户数与物资数量,也会跟着私家车车主开车派送。

最开始,志愿者主要协助核酸检测。后来物资搬运忙不过来,牵头的志愿者把有帮忙意向的业主拉到一个微信群里,物资到了在群里喊一声,有空的人便下楼干活。大概一周之后,这个松散的志愿者团体也正式进化成了几个小组:除了核酸组专门协助疾控做监测,穿白色防护服,叫号,扫码,收拾垃圾,搬运组专门对接各路物资,并负责小区内“最后一百米”的派送;巡逻组每日08-20点安排流动志愿者,接收、消杀零散的私人快递,劝导在小区内聚众、抽烟、遛狗、不戴口罩的居民尽量返回。当然,还有负责团购的那位,我始终不知道她是否有帮手。其实居民与志愿者的小矛盾小分歧也不少,除了对团购抱有疑问的,还有日复一日在楼门口抽烟、大声聊天的爷叔们对志愿者的劝导出言不逊;异常楼的阴性居民会抗议自己不能出去拿快递、志愿者搬运又不及时:“上次公司给我送的面包,拿到时都过期了”。有一次搬运物资,志愿者之间甚至大吵一架,只可惜上海话我几乎一句都听不懂,不知道争吵从何而起。

搬到上海来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新环境找到些归属感。前几日上海的朋友还问我是否后悔搬来,我说,这是两码事啦。我对上海这座城市还没形成什么感情,就陷入了过于具体的生活细节。厨房不等于家,社区不等于城市,我能在日复一日的隔离生活中感到同一屋檐下邻居之间的一丝暖意,但对这座城市的感觉还是一片模糊。502的阿姨是这个门洞的“楼长”,刚搬来的时候打过照面,现在则经常按门铃老大声喊我,小方啊,又有物资要到啦,你下来帮我分一分呀。我喜欢把东西堆在各家门口,但楼长总是要擂门把街坊喊出来,老张啊,又给你送吃的啦!这回有面粉呀!

这时在楼门外负责清点物资上门的志愿者,一般都是楼长的儿子。这位大哥其实替老妈担任了执行楼长的职责,认认真真地当志愿者,通知核酸安排、搬运物资之余,还照顾着501九十多岁的独居老人,帮602的安排单独核酸。他说封城了厂子什么都做不了,居家办公也没意义,呆着烦,出来干干活挺好。"就是啤酒喝没了。小孩也没有饮料喝,我每天给她喝白开水。"

经常一起干活,我也了解了点邻居的情况。101的两个小孩上网课之余要练钢琴,201的夫妻经常帮楼里老人团购食物,601三代同堂六口人每次核酸都很热闹,402独居的爷叔偶尔在群里发表几句观点,我怀疑那个经常吹萨克斯的人也是他。其实这些信息都不重要,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总有人说疫情重新增进了邻里感情,但我觉得只要隔离结束,各家就会回归各自节奏,所谓感情会立刻消散。但话说回来,知道这些信息确实让我感觉好一些,这是我决定加入志愿工作的两个理由之一:除了需要干些体力活、平衡一下情绪波动,我更想知道、需要知道窗户外面在发生什么。

因为"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隔离初期,被发了物资也是懵的,被喊下楼做核酸也是懵的,小区接下来要怎样管控、政策有何变化,一律不知道;当手里没有任何的抓手,没有高效的通知渠道,没有值得信任的报道与信源,就只剩下爬楼微信群、刷微博和朋友圈、听朋友讲坊间传闻了。一边被这些时间线上的种种消息折磨,一边在零食和小猫小狗视频里哈哈哈哈哈,五分钟愤怒,五分钟鸵鸟,交替往复,感觉自己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这种节奏,实在是太腐蚀人心了。

很多时间、精力和生命,就这么被浪费了。在4月1日进入封城之前,小区还度过了一段"闭环管理"的时间,门口焊上了铁门,但尚可以叫外卖,物流也没有停摆。3月17日傍晚居委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在小区里广播通告,称当夜零点要进入小区管控、进行核酸排查,但在23:56宣布管控推迟;3月21日和22日,小区才终于完成了第一轮(两次)核酸,但要经过区疾控对核算结果的研判,来决定接下来是要"7+7"还是"2+12"。然而,光等待这个"研判"的结果,就等了96个小时:在下一个阶段到来之前,有4天消失了。那种每天早晨起来不知道今天会怎样的感觉,那种生活摆脱了你的控制、开始变得模糊的感觉,特别虚无。

所以"走出去"是一种不是选择的选择,做个志愿者则是最容易的。知道今天有什么物资送到、知道今天异常楼的核酸检测安排,比盲人摸象要好。好不了多少,但多少好一点;亲眼所见,虽然不一定就更真实,但比道听途说更让人安心一点。我看到对面小区的老人拖着行李箱上了条件不错的大巴车去方舱,但也有老人深夜被破门带走;我和在方舱生活了16天的人聊天听她讲里面的生活平稳还有人跳广场舞,但也有人去了条件更差的方舱连厕所都在溢屎。能点到炸鸡啤酒和被发到发霉大米不矛盾,有人打开窗户唱卡拉OK和有人打开窗户敲盆敲碗抗议居委不作为不矛盾,有的小区可以出去遛弯和有的楼门被装上铁皮笼子不矛盾,有的家小确幸,有的家送亡人,也不矛盾。

至少,知道很多事情正在发生,知道一座城市没法用一条新闻被概括。负面的不能,正面的更不能。但是我们天天喊着信息透明的诉求,却找不到一个值得信任的声音;而且我们可能都在微信和微博里呆得太久,以为在这里使劲呐喊,世界就会听得到。但还有种可能,它们不是世界,只是哪个如来佛的掌心。

封城还在继续,小区里经过了佛系自愿核酸的一周,最近又决心回到全员检测的路上,仿佛冲业绩一般。目前的结果,有几个异常楼重新划归为正常楼,成为防控区,居民可以出楼门,在小区内谨慎地放风,巡逻的志愿者也不必再费口舌劝大家回屋了。但是不建议久留,更不能聚集,毕竟“外面的世界还很危险”,一个负责的志愿者这么说。

我确认自己是这场封城中比较幸运的那一种,毫无疑问。身为健康的成年人,没有老人、小孩或慢性病患者一同生活,食物与物资没断,家中书和唱片很多,厨房功能齐全,自己的事情依然在做,空闲时间也做志愿者,但依然是那种感觉,仿佛疯了,又仿佛没疯。每天07:30和08:30的闹钟提醒我醒了先看小区有什么新通知、开了什么新团购,是下楼核酸还是自己捅鼻孔做抗原;偶尔迷糊睡到十一点,一日三餐则早已经减为两餐,中午做做剩饭,晚上再认真炒菜。没有重要的电话会议就不喝咖啡了,节省一些;好多天买不到面包,找面包师朋友求教,自己做。曾经天真地下决心好好读两本书、看看电影,其实每一天整个人都是被搅散的;每周日手机都会提示本周使用时间比上周提高了xx%, 算下来做得最多的还是刷手机,五分钟愤怒,五分钟鸵鸟,循环往复。

仿佛疯了,又仿佛没疯。